绝世佳人与“豪门夜宴”

来源：摩登中产 作者：摩登中产

一、

周星驰在电影《回魂夜》中，为了证明他睥睨鬼神，豪言四岁就看见过尼斯湖水怪。

他看水怪的中央其实是香港荔园，已经西北亚最大的游乐园，收纳着几代港人的童年。

步入园中，能看飞刀和魔术，能玩木马和游船，缅甸大象招摇过市，游乐场和蜡像馆挤作一团，两头交叉搭着南腔北调的歌台。

罗文在此检票，郑少秋在此开腔，少年洪金宝带着成龙等人，六点卖艺，风雨无阻，而比他们更小的童星，名叫梅艳芳。

四岁的梅艳芳，在后台抿一下红纸当做口红，匆匆跑下台，连衣裙亮片熠熠闪光，她启齿唱道：梅花靓，桃花靓，芳香吐艳非常靓。

清亮的歌声回荡夏夜，观众喝彩叫好。她个子小，后排只闻其声，不见其人。

那些观众多是消遣长夜的工人，他们乘渡轮跨海而来，海那边是湾仔和筲箕湾，臧健和刚卖出第一份湾仔水饺，而李嘉诚才扎出人生第一束塑料花。

一代人和一座城开端了草莽又迤逦的梦。多年后，刘培基说：只需努力就能成功，在我们那个年代是一定的。

梅艳芳的妈妈覃美金异样坚信这一点，她在庄士敦道醉琼楼酒楼内，包了一小块场地，卖唱陪酒。

演员都是家人，她掌管，儿子打鼓，梅艳芳和姐姐唱歌。此年梅艳芳十一岁，但已自愿早熟，纯熟唱着邓丽君的情歌。

酒楼龙蛇混杂，常有黑帮盘踞，有时古惑仔就守着楼梯口，盯着梅艳芳唱歌。

两年后，醉琼楼大火，覃美金欠债，梅艳芳停学，从此和姐姐辗转多个舞厅卖唱，有时一夜要赶十多场。

她们搭乘红白相间的巴士，穿越于旺角的黑夜，巴士奔驰，车窗外霓虹如带。

那些野草般生长的故事最终连成把戏年华。1982 年，TVB 举行第一届新秀大赛，3000 人报名竞逐。

21 岁的张学友也在其中，但唱几句就被淘汰，理由是 "唱得还行，长得太丑"。

梅艳芳成为最初的冠军，她一开嗓就被惊为天人。台下评委中，最桀骜的黄霑也给了满分 50 分。

决赛夜，她唱的是《风的时节》，其中有句 " 在一息间改动我终身 "，一语成谶，一夜如梦。

有数类似的梦绽放在同个舞台，决赛设在利舞台，此前十年，邵逸夫在此选了十届港姐。

赵雅芝是民航空姐，钟楚红是珠宝店员，张曼玉登台前在一家书店做收银，李嘉欣则出身大厦天台的铁皮房。巷陌里的邻家女孩，转眼就能成港九的娇子。

那个时代的香港，充溢着机遇，街头步履匆匆的人们，从不惧迷路，有数街口连着无尽能够。

经济的昌盛催生文明的自信，多元潮流会聚港岛，最终令香港成为亚洲闪耀的中心。

兰桂坊舞池闪烁着国际舞姿，铜锣湾片场藏着江湖与枪，张国荣站在半岛酒店大堂穹顶下，说我衬得上这份繁华。那篇报道名为《张国荣：我可呼风唤雨》。

粤语歌轻快又自在，港片浪漫且传奇，韩国用几十年品尝《纵横四海》，老去的越南富豪珍藏着钟楚红的海报，而边疆的我们至今还在回味星仔和达叔。

1985 年起，梅艳芳在红磡连开 28 场演唱会，创下无人打破的记载，她也是登上红磡最年老的女星。

首场演唱会，21 岁的她从巨型水晶球下慢慢升起，那夜演唱会名叫 " 梅艳芳尽显光华 "。

尔后十年，她五连冠金曲奖歌后，首张专辑霸榜 43 周，卖出 72 万张，六成港人家中珍藏。她一颦一笑一妆一容都能左右盛行的潮流。

她的歌声氤氲过江湖的水气，浸泡过市井的红尘，历经冷暖后反而消沉浓郁，乐评人称" 唱功而言，十年内梅艳芳不做第二人想 "。

歌声之外，港人宠她，更因她的生长堆叠着香港的黄金故事，那个故事写满自信、拼搏和刚强。

1988 年，汉城奥运会，梅艳芳成独一受邀亚洲女歌手，她穿着黑色礼服，在十万人前，唱了三首歌。

刘培基说，那是一个华美的年代，那个年代人的风范，再也学不来。

二、

1987 年，风头正劲的梅艳芳开了第 28 场演唱会，最初一夜重回红磡。

唱完最初一首歌后，她泪流满面，众人以为她因气氛打动，其实是因门外大批人追债。她帮人作保，冤家却不知所踪。

好友刘培基说，梅艳芳如女孟尝，谁找她借钱求助，她都大方解囊，甚少留借条。梅艳芳逝世后，留下的借款支票存根，总额数千万。

梅艳芳姐姐说：向梅艳芳借钱很容易，假如你向她借钱失败，那你一定是个很坏的人。

她并不完满，特性激动常卷入事端，酗酒任性多言行出格，情史也暧昧难名，但是多年后，人们追想她，说得最多还是她的仁慈。

香港演艺圈的新人大半都受过她提携，多家敬老院还保存着她新年捐款附寄的手写函件。

老友罗君左记得，每逢冬天，梅艳芳都会买许多条棉被，亲手派发给街边露宿的漂泊汉。

1991 年，华东地域严重水患，洪水暴虐安徽江苏两省，4800 万人受灾。

身为香港演艺协会会长的梅艳芳，率众发起 " 忘我大汇演 "，筹集善款。无线、亚视等四大电视台，初次放下成见协作直播。

晚会长达七小时，有人捐 100 万让梅艳芳唱《孤身走我路》，有人出 50 万喊拂晓唱《对不起，我爱你》。拂晓没练这首歌，但宁可走音也要唱完。

刘德华扮演了胸口碎大石，巩俐和张敏捐出《逃学威龙》首日百万票房，杨受成放话成龙翻一个跟头就捐 10 万，成龙连翻了 7 个。

晚会当夜筹款超 1 亿港元。数日后，梅艳芳又率 200 多明星，用 4 天拍出电影《豪门夜宴》。

梅艳芳的这场 " 豪门夜宴 "，定格了香港最灿烂星光，绝后且绝后。众星片酬分文不取，2000 万票房全捐灾区。而在港星带动下，最终香港各界捐款 6.47 亿港元。

承受郑裕玲采访时，梅艳芳说，这个数字代表了香港的温度。

九七临近，有记者讯问梅艳芳会不会移民，她对着电视镜头仔细说：我会在香港。

回归夜，尖沙咀文明中心内，《龙的光芒》回归晚会演出，梅艳芳身披霓裳，连唱四首歌，最初跳了《火凤凰之舞》。

舞台之外，烟花和雨雾交替于夜空，香港故事翻开新一页。

新故事以惊涛考验开篇。1997 年 10 月，金融海啸扑向香港，三天内恒生指数暴跌 3000 点，股市肃杀，楼市崩盘，哀声遍野。

尔后，酒楼闭铺，夜市空街，电影开机锐减，港姐决赛收视率也下降了 20%，街上老友相遇，常闻叹息声。

低迷之际，梅艳芳在红磡给港人鼓劲：每团体都有过本人觉得高潮的时分，香港很需求大家的决心和希望，" 跌倒了，不要紧，我们再来过。"

她重唱了罗文的《狮子山下》，狮子山在荔园以东，山下尽是手工工厂，那里也是香港传奇的终点。

歌声响起，观众席上的荧光棒终于越挥越多：

人生中有欢欣，难免亦常有泪，我哋大家在狮子山下相遇上，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。

三、

荔园的故事终结于 1997 年，舞榭歌台终化水泥森林。

降生许多港姐的利舞台，也于 1995 年撤除，化作商场，传说坏了风水，从此港姐星途昏暗。

张国荣最爱闲坐望海的希尔顿酒店，也在同年撤除，换为李嘉诚的长江中心，首富在 70 层的办公室内，俯瞰蚂蚁般的人群。

2002 年，香港《东周刊》登载刘嘉玲被虐裸照，梅艳芳率演艺界人员发起游行，声讨不良媒体，500 余艺人举着标语 " 天地不容 "。

《东周刊》面前金主是资源雄厚的英皇，最后人人噤声时，自告奋勇的照旧只要梅艳芳。

但是，此时她已身染重疾，但仍咬牙仗义而为。

2003 年，非典阴云覆盖香港，淘大花园隔离威严，港人人人自危。4 月 1 日，张国荣从文华酒店 24 楼跃下，蝴蝶断翅，乐弦绷断。

好友谢世，疫情肃杀，梅艳芳强撑病体，发起茁壮举动，并举行《1:99 音乐会》，一如华东水患当年。

全港艺人聚在香港大球场内，尽情高歌。1 是众志成城，99 是九九无量，香港人呼唤决心不灭。

梅艳芳是整台晚会总监制，她本来应去国外医治，但为了晚会保持。那是她生命中最初一个五月。

那夜，她走下台说：

我们要留存住这份希望，待到将来的某一天，再以这份希望鼓舞我们。

非典衰退，夏阳如初，中环楼宇重新倒映起天与海，但是在这个华美舞台地方，梅艳芳却开端了谢幕。

9 月 5 日，梅艳芳初次召开记者会，供认患癌，有数歌迷祈福奇观发作。

奇观并未发作，11 月，梅艳芳重回红磡，演唱会末尾，她身着婚纱，温顺对观众说" 我把本人嫁给音乐，嫁给你们 "。

作别的歌声，如一个时代转身而去：

奔走中心灰意淡 / 路上纷扰曲折再一弯／一天想／想到归去但已晚 ……

跑马地养和医院，2003 年倒数第二天的清晨寒夜，梅艳芳病逝。

成龙走出病房，转述给冤家们和歌迷，梅艳芳最初一句话：不要哭，也不要叫我的名字。

作家李碧华泄漏，病逝前，医生通知梅艳芳，当前再也不能唱歌演戏。梅艳芳说，即是这样，我便走了。世事短如春梦。

葬礼当日，香港数万人送行，治丧委员会发讣文，名为《别矣，香港的女儿》。

人们喜欢梅艳芳，是因她悲观向上，是因她家国情怀，是因她无情有义。那是香港的温度，也是香港的魂魄。

有人描述她：她的一双手，上摸一个苦难的世代，她的一对脚，下踏一个昌盛的末代。梅艳芳一死，香港人内心的局部血和心魂，也伴随她去了。

隔年，刘德华开了八场演唱会，哭足了八场，记者问他，他摇头不言。

似水流年按下了快进键，铜锣湾再无陈浩南，砵兰街拔地而起了大型购物中心，大批香港导演北上，香港也再无天王和巨星。

荔园不见了，号称在荔园看过怪兽的星爷也白发苍苍，香港昌盛照旧，但思量中尽是冷光。

2013 年，梅艳芳遗物被拍卖。她家中曾有一个房间，专门保存歌迷赠送的礼物。

那些礼物卖不出去，被当成渣滓丢弃。梅艳芳的歌迷自发组织，去渣滓站捡回礼物，并逐一寻觅赠送人，努力将礼物邮回。好像邮回往日的光阴。

维多利亚港边的星光小道上，港人为她立了尊铜像。

不同年龄的游客寻觅而来，许多人已不再听她的歌，记不清她演过的电影，但仍依依不舍地与她合影。

绝世才子谢幕，徒留世人唏嘘。若有人想念梅艳芳，想念的其实是那个香港。

铜像边扶栏，海波无尽，岸边一片摩天大楼崎岖如山丘。

山丘面前，迂回如迷宫的街巷内，有数霓虹灯正在消逝。

它们被更清冷规整的 LED 灯取代。夜色也少了温度。

只要远望过霓虹灯的我们晓得，那些豪放迷乱的灯光，已经藏着怎样的故事。